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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机会(Opportunity)(1 / 2)



兰国北部。异端猎人总部巍峨地耸立在荒地上。这里是不言自明的现世伏魔殿。



“——可恶(Merde)。啊啊,真是不爽、不爽、太不爽了。”



这里的其中一位居民正走在走廊上。那魔女浑身都是污渍,一眼就能看出刚从前线归来——然而她是不是人类极其令人可疑。包裹着她妖娆身姿的衣服上开着无数小缝,每一条缝隙里都长着眼球,瞪视着周围。和这比起来,沾满全身的干涸血迹也不过和稀疏平常的首饰没有多大区别。



然而,这里没有人会把她的模样看做可怕的异形。同一条走廊上的魔人们全都以超越恐惧的畏惧为她让路。这里的序列极其单纯。过去杀得更多的、未来会继续杀更多的人会受到尊敬。虽然在过程中会用到不同的手段,但他们的职责说到底不过就是这一个。



“生活即战斗(Vivere est militare)。”



铁门在她说出暗语后自动向左右打开。她踏入没有窗户的房间,同时有好几道目光从房间深处一齐看向她。那里共有三个人影。一个身材异常高大,几乎要碰到天花板——他身体的大半被仿佛婴儿襁褓一般的苍白斗篷紧紧包裹住,面孔也被白瓷假面覆盖,全身上下都是白色,宛如幽鬼。一个从腰部以下都换成了蜘蛛般的多脚魔像,剩下的上半身是个身材消瘦、面容看上去难以取悦的少壮男子。而最里面的最后一个,则是同时拥有国王和法官威严的高大壮年魔人。



就连诧异他们是什么人的想法都没有意义。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让普通人看到,那他们任何一个都是绝望的轮廓,只不过形状略有不同而已。即使说这里是紧邻刑场的冥界判官府,也不会有人感到怀疑。就在这已经半边脱离人世的边境之地——蜘蛛男表露出了第一点『近似人类的地方』,那就是不愉快的表情。他抱起剩下的两根人类部分(手臂),接着开口说:



“……虽说是刚从现场回来,但你就不能把你的模样稍微弄好些再来吗?<百眼(Hundred)>。那肮脏的妆容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把劈成两半的猎物吊在头顶用来冲澡了?”



“闭嘴,<人蜘蛛(Algeny)>。我的心情现在最糟糕不过了。你敢相信——我在现场偏偏撞见了奥迪斯?每到一处都被迫处理她的剩饭,这积攒下来的怨气,你能立刻帮我消除吗?”



“嘻嘻嘻嘻嘻嘻……!”



面具里漏出奇怪的声音。紧接着,大量的口水流下来,顿时在桌子上形成一片水洼。那不断传来的噪音硬要描述的话,就像是老旧的水管即将被水压撑破前发出的最后尖叫。他巨大的身躯深深弯下腰,难受似的剧烈颤动,这才能让人勉强将那声音识别成“笑声”。原来如此,那确实是笑——但绝不是人类的笑。



被称作<百眼>的女子瞥了一眼在桌子后面保持沉默的魔人,又环视四周,微微抬起眉毛。因为她颇为意外,对自己模样的嘲笑居然这样就结束了。



“……哎呀,老头子还没来。他终于咽气了吗?”



“抱歉哦,没能回应你的期待。”



老迈的声音从女子背后缠上来。她同时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位巨大鹰钩鼻上布满锈色痤疮的老人。他的背像被骨头吊着一样驼得很深,手指的皮肤干枯得宛如枯木——然而他深陷的双眼却在混浊中明晃晃地闪着对生命的执着,足以将这些印象全部涂改。既丑陋,又异常。简直就像是靠吃婴儿活胆续命的老鬼一样。



“你是去进攻圣光的据点了吧?<鹰鼻>,结果怎么样?”



里处的魔人第一次开口。听到这坚硬的问题,被称作<鹰鼻>的老鬼毫无顾忌地啐向脚边。



“虽然还不算人去楼空,但那里也只放了些不上不下的杂兵。唉,白跑了一趟。由我亲自出马,居然连个祭司都没有。”



魔人微微动了动下巴。因为看出那不是无意识的小动作而是首肯,妖女和老鬼完全同时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蜘蛛原本就不需要椅子。他们围坐的厚重桌子下面由奇怪的四条腿支撑着。那些全都是以同样姿势石化的人类,但在场的人不只是没有人特地提起,甚至都没有人在意。



——异端猎人。猎杀异端,击退异界的接近,以此来保护世界公理之人。他们不择手段,不断思考钻研方法,作为代价舍弃了所有道德、伦理和人性,最终连人的形态都几乎忘记,由一群可怕得简直不是人的家伙聚集而成。在这其中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杀戮者,最终会跌落为约束种群的首领。



仔细观察,也能看到『证明』。魔人们的背后堆积起令人发指的尸山。即使不是魔法师也能清晰地看到那样的背景图像。也就是说,就是『那东西』,不是别的『唯有那东西』,成为了他们得以坐在这里的无可动摇的许可。



五人并称为<锁界五杖(Five Rods)>。意为世界的守护者也是规定者。在异界的威胁无穷无尽地从众生仰望的空中逼近时,他们挥动魔杖划出『阻止它们的边境线』。沿着这条线排列出楔子,其间全都用锁链连接,『以此将世界联结关闭』。他们发誓不会让任何一处发生改变,阻挡在那条线上。依旧要踏入的东西便毫无例外地迎击。不管对手是什么都赶尽杀绝,烧得连灰都不剩。



对,他们猎杀。为了让世界永远关闭,为了让世界的秩序永远保持现在的形状,将向“外面”祈求救赎的声音全都践踏丢弃。没有任何例外、宽容或妥协。分界线从以前开始从未改变。不邀请不接纳任何从“外面”来的东西,不小心混进来的则一丝一毫也不放过,全都彻底烧毁归于虚无。



当然,他们从原理上就不可能采用人权这种窝囊的概念。若是给对待生命设定了不可侵的底线,那也就意味着要『选择手段』。他们判断那样无法守护。他们只会接受有必要的话所有东西都要丢入火炉的世界,坚信若是少了这个前提就绝对无法抵抗异界的侵略。由此得出的生存方式正是魔道——事实上,他们就是这样一直关闭(保护)世界,使其得以维持同样的形状。



“开始报告。首先是瓦尔希。送去金伯利的<大贤者>怎么样了?”



魔人问。名叫瓦尔希的蜘蛛笑了。无比傲慢而凄惨地。仿佛教科书上画着的魔法师会如此笑的范本。



“……和期待中一样,在四处搅和。然而我们却没有收到任何抗议,看来就算是艾丝梅拉达,在这个情况下也强硬不起来。”



“毕竟是在三位大魔法师接连消失之后呢。如果不是那个女人,早就被从现在的位置上拉下来了。”



老鬼插嘴,喉咙中发出咯咯声。仿佛在用实例展示活得太久的话连笑声都会扭曲成这样。<百眼>听了两人的对话,挠了挠头。



“……一想到那个女人的脸我就生气。多尼老头,你还有桑多斯病叶吗?抽点那个就舒畅了。”



“哦哦……有是有,但不论如何使用,那东西都是会侵蚀大脑的剧毒啊?我说过很多次了,路易莎,只有你会拿那玩意当烟抽。”



“有就快给我。否则我现在就要冲出去勒索第一个看到的男人了。我是无所谓,但还没有报告就离开,你们会为难吧?”



她一边说一边狠狠摇晃脑袋。粘在她长发上的干涸血粒洒落在桌子上,瓦尔希看到后皱起眉头默不作声。——在埋首于前线工作的过程中,<百眼>路易莎早就丢失了清洁的意义。不管看上去有多脏,甚至不管全身散发出怎样的腐臭,她的魅惑都足以带着这些令男人沉沦。单纯的不快也可以用高超的自我控制抵消。因此,她现在连一句净化咒语都懒得咏唱了。



名叫多尼的老鬼叹了口气,将手伸进怀里。路易莎立刻将他取出递来的细长叶子抢过来,从腰间拔出白杖,将它浮在空中并点燃。叶子上立刻升起淡红色的烟,她嘟起嘴巴深吸一口气送进肺里。



“——哈啊啊——”



然后吐出至福的叹息。即使不用纸卷或烟斗,对于擅长领域魔法的魔法师来说这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她好像想起过去麦法兰家的那个花哨男人曾嘲笑她这样“毫无风趣”,但这些记忆立刻被冲上大脑的爽快感吹飞了。路易莎深切感受到,就该这样让思考无谓事情的脑浆安静下来。



“——……肯定……不会出现,第四个了……。……反正那肯定是内讧……”



路易莎熏着红色的烟,迷迷糊糊地嘀咕。瓦尔希神经质地用风扫掉桌子上的血粒,点头同意她的话。



“这是最现实的可能性。格伦威尔、佛杰里和亚里斯提德三个人接连被杀……我看应该是教师之间原本就埋藏着的火种因为某个契机而爆发了。他们那些人,原因要多少有多少……”



瓦尔希啧了一声。就算是蜘蛛,也不打算嘲笑这么大的丧失。刚才提到名字的三人在前线是无可取代的战斗力,在后方则承担酝酿输送新生力量的职责。他一点也没有低估他们工作的念头。



所以,他全力侮蔑一位魔女不可饶恕的过失,她身处应当防范这件事的立场,却没能做到。多尼理解他的心境,附和说:



“还不知道死三个人能不能收场呢。……但不管怎样,此时派法夸尔去是有意义的。如果火种仍在燃烧,它去能形成牵制,如果已经熄灭,也能给周围造成‘它来了以后失踪就停止了’的印象。”



“正是。而这也会自然而然地发展为‘艾丝梅拉达没能独力平息事件’的印象。即使实际上事情已经结束,也毫无关系。”



瓦尔希说着这些企图,嘴角扭出弧线。在一边听着的路易莎眼睛的焦点完全固定不下来,迷迷糊糊地说:



“……虽然搞不太懂,但真是愉快。……是这么回事吧……总之就是那家伙会为难吧?……那就好。嗯,那就好……”



路易莎仿佛这样就满足了,露出微笑。她完全没有隐藏或遮掩恶意意思,那言行已经不只是率性,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天真无邪。就和小孩子听到讨厌的人出错就哈哈大笑一样。她心中已经没有能够产生抑制的自我反省了。



路易莎吸进第三口烟,在类似濒死的恍惚中突然想: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单纯的?是在前线大脑的一部分被击飞却还不走运地活下来的那时吗?还是家族宿愿实现,将这身体打造成了魔眼展览的时候呢?已经搞不清楚了。但都无所谓。也许稍微变笨了一点。但即便如此,现在也比以前活得更轻松。



“——我知道事情发展得很顺利。但这样下去,会没必要地增大法夸尔的立场和功劳。我不打算低估它的魅惑。应该仔细给它栓好项圈了吧?”



魔人严格地确认。瓦尔希抱起胳膊,表情略微苦涩地回答他的问题:



“不上不下的棋子即使送进去也只会被艾丝梅拉达按住。考虑到这些,法夸尔多少有些放荡也只能不去追究。……不过你也知道,它一直对金伯利的迷宫有不同寻常的兴趣。若艾丝梅拉达从校长位置上退任,就会给它的研究提供一定的便利——我已经和它达成这样的交易了。



我也承认它是不辱<大贤者>之名的魔法师。正因为如此才能断言,对它来说自己的研究最为重要,不会主动抛弃推进研究的权利。更加不会选择和我们敌对这样愚蠢的风险。”



瓦尔希加重语气,然而还要最后推一把:



“但是,凡事都有万一。若是它利用自己的立场企图霸占金伯利——那时我会亲自出马去收拾它。由我<人蜘蛛(Algeny)>阿尔冯斯·瓦尔希去。……这样还无法令您满意吗?<审判者(Judge)>欧布莱特。”



<人蜘蛛>带着矜持说。然而魔人中的魔人——五杖首席维克多·欧布莱特依旧眉毛也不抬一下。这时多尼平静地将混浊的眼睛转向他。



“精金般的慎重是你的美德。不过维克多,你差不多该点头了。就算法夸尔多少有些得意忘形,我也不认为吉克里斯特会被他的势头拉拢。”



他从自己的观点支持瓦尔希。活了千年的至高魔女——老鬼口中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在场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多尼觉得这种变化颇为有趣,他说:



“我再说一遍。这里的所有人恐怕早就听腻了——八次啊。过去足足八次。我向那家伙发起挑战,结果被打成一块破布。你们就笑吧,这惨状简直就是规规矩矩地每一百年一次的活动。这样的她,这种东西。就连那也会朝我聚集的死神,甚至时间的无常都无法捕捉的怪物——呵呵,会被不过活了三百年的毛头小子笼络?——愉快。这种妄想也太令我愉快了。”



托尼拍着膝盖大笑。虽然是带着自虐的玩笑,但其中有着五杖首席也无法无视的压迫力。就连脑子沉浸在药物中的路易莎也无法随便插嘴。因为她本能地感觉到,要是那么做,也许下个瞬间就会人头落地。



现场安静了一会儿。这是需要莫大胆量才能打破的那种强硬的静寂。在判断已经有了足够间隔的瞬间,瓦尔希就毫不犹豫地展示了出来这种胆量。



“——所有人都承认,在丧失<双杖>后的混乱期,艾丝梅拉达的一人独大体制有效地平息了动摇。……但这些功劳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她现在连手下的教师都无法团结,任其产生内讧,这明显地证明了她的衰败。……应该在此时将她拉下来。趁她还能作为一位异端猎人返回现场的时候。”



他用沉重的话语催促决断。为了说服维克多,他的注意力恐怕也不同寻常。多尼听出他厚重的侮蔑深处不经意间透露出的真心话,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年轻啊。他也知道,即使同为<五杖>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像自己一样的千年蛞蝓。瓦尔希在他的半生中吞下的淤泥数量还太少。以至于在他腐烂的内脏深处,现在还留有一片『漂亮的东西』。



“……——”



路易莎目不转睛地看着空中的叶子烧完,闭上眼睛,然后睁开。陶醉的大脑由此清醒,她再次变回了一位异端猎人。——于是她想起来,那么她就该傲慢。因此她决定要贯彻不逊。包括她在内的四人要满足这个条件才能与<审判者>的耿直相匹配。而只有能和他较量时,<五杖>这个团体才能发挥正确的机能。



“……这样不是刚刚好?那个女人也不会轻易让别人霸占学校。若是他们能互相扯后腿就好了。反正两边我都很讨厌。”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幽鬼全身颤抖着笑。这个怪魔只要这样做就足以表明态度了。这比任何言语都要雄辩地显示:『他们不是害怕而是被恐惧的那方』。当然,<审判者>在这一点上也不会退让。所以他点头。既然带着五杖的名号出现在这里——他也有义务展示与异端猎人首领相匹配的傲慢。就像他曾经向年幼的儿子要求,现在也执拗地继续要求的那样。



“——好吧。关于<大贤者>,我认可目前不需要担心。……那么进行下一个议题。



关于明年就会到来的规律天下的‘大接近’和与之相伴圣光教团的动向。你们各自说说自己的看法。”



现场的气氛向着前方绷紧。托尼摸着长长鹰钩鼻的鼻尖开始说:



“——包括在麦法兰领地目击到‘五边形(Pentagon)’艾维特那件事在内,各地都有许多可疑的举动。……但要说是不是真的看准了明年,又有些微妙。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做出一些这样的动作令我们心生戒备。作为大规模攻势的前兆,缺乏决定性的证据。”



“占术科的预测也还不够凝练。我也觉得明年的可能性较小。若要正式‘召唤’,做的准备还不够吧?”



“我基本也是同感……然而‘门’打开的频率确实变高了。如果和往年一样,那应该会有一次大规模的侵略。为了不被人趁此机会从背后捅刀,希望谍报科能够进行更深入的工作。当然,我知道派间谍潜入异端组织的风险很高。”



瓦尔希抓住机会提出自己的主张。谍报环境建设不足是异端猎人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有的烦恼。因为他们是在精神性上到达了极致的集团,而秘密侦查的前提是与对象巧妙交流,所以他们难以做到。从维克多这代起才刚刚设立了独立部门来训练数量稀少的合适人选。为了持久不变地保护世界,他们自身需要做出变化——现在他们正直面这样的矛盾。



经过三小时令人喘不过气的议论,大多数议题都有了结果。刚从现场回来的路易莎不禁面露疲色。多尼故意扶着腰嘀咕:“这么长的会我这老骨头都要受不了了啊。”但那种魔人的戏言根本不值得听。路易莎无视他靠在椅背上仰望天花板,全身的魔眼都盯着同一个方向。



“就到这里吧。我已经听够了严肃的话题,想要说些轻松的休息一下。——瓦尔希,新人的情况怎么样?”



她问向同事。瓦尔希虽然厌烦地皱起眉头,但依旧用略微和缓的语气回答:



“……我稍微去看过训练的情况,成果还不错。有好几个我个人觉得有趣的。”



“那么那两个孩子呢?在碰面时表情最嚣张的那两个。记得他们也是金伯利的毕业生吧?”



路易莎回忆着模糊的记忆说,多尼咧嘴笑了。那些当事人还不知道,他们已经被视为了值得敲打的新人——



虽然学生坠入魔道在金伯利年年都有,但熔岩树形那件事还是在校内激起了不小的波澜。很大程度上这固然是因为迷宫内了发现新区域——但最重要的是,在这件事的最后,发生了一件在这所学校里通常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我想应该没有人忘记,金伯利的教员规定中有这样一条。”



在紧急召开的教员会议上,响起校长艾丝梅拉达压倒性冰冷的声音。在下面听着的老师们的表情也比平时更加严肃。考虑到召集的理由,所有人都不认为这次会议能够稳妥地结束。



“当有学生在迷宫中遇险时,原则上应由学生自主救援,教员在遇险日后的第八天之后才能直接救助。不论需要救助的学生与教员是何种关系都不例外。即使是亲传弟子也一样。”



她说出不言自明的规则。就像“随意去做,随意去死”这句话象征的那样,这就是金伯利的基本原则。教师不会保护学生。



“在情况复杂的案例中,也允许有一些弹性。——在此次事件中,于异常发现初期便督促引导学生避难,后半还为了防止二层整体出现大规模损毁而决定出手干涉被诅咒污染的巨大树。对于做出这些行为的威廉斯、海吉斯、沃伯格三人,目前我不打算追究。虽然对他们全都先斩后奏的做法留有疑问,但他们主张应对的紧急性,我予以接受。“



被提到名字的三人身体略微紧张。所幸他们没有受到追究,但这同时也是牢固的分界。『到这里为止是允许的』。但是后面就另当别论了。



“……但是。未经许可便私自在二层地下空洞与正在参与救援的学生们汇合,甚至还悉心辅助他们归还——这性质就完全不同了。这毫无疑问地违反职务规定,是轻视金伯利校训的行为。即使做出这件事的是暂时的代理教师也一样。”



老师们的视线集中到坐在校长正对面——接受弹劾位置上的人身上。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要在这里决定命运的,从一开始就只有他一个人。



“我是这样认知的。——辩解吧,法夸尔。趁你的嘴巴还能说话的时候。”



艾丝梅拉达催促<大贤者>发言。在紧张的气氛中,法夸尔本人却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一样,哼了一声耸耸肩膀。



“辩解吗?……辩解啊。虽然可以随口说一些,但我从这里开始就不太明白。



因为——我需要找什么借口?老师帮助陷入窘境的学生,这不过是理所当然的行为。”



他宣称。在自己遭受弹劾的这个会场,毫不畏惧地展示出与金伯利的价值观从根本上就完全相反的态度。在场的教师中有几位露出放弃的表情。仿佛在说这么想自杀的话那也不拦着。



“——既不辩解,也不反省。刚才的那些话,可以这么理解吧。”



“是啊。不过我有其他主张。校长,我可以说一说吗?”



“姑且听听吧。但是你要好好选词择句。根据你说的内容,那可能会变成你的遗言。”



校长将手交叠在桌面上催促。法夸尔仿佛得到了演讲的机会一般高声诉说起来:



“那我就说了。——这所学校的现状实在太过粗劣。从全世界搜刮来了有才能的学生,却把他们丢到毒虫一般的环境里,浪费于自相残杀之中。然后还拿那些走运捡到的成果和坚强活下来的学生们为依据,大言不惭地自称魔道名门。实在令人无语。这都算不上教育质量问题了。这样的环境根本称不上是学校。”



“『住口!法夸尔!』”



达斯汀看不下去,站起来大喊。校长用刀剑般的眼神劈向他。



“坐下,海吉斯。是我让他说的,你没有权力要他闭嘴。”



听到她的命令,达斯汀咬紧牙齿。他不由分说地感受到,如果他不听从的话,对方会砍断他膝盖让他坐下。他只能落座,瞪向法夸尔作为最后的挣扎——但法夸尔本人根本不在意他的殷切警告,继续说:



“在当时情况下,我为什么去帮助学生?『当然是为了让他们一个都不会白白死去。』……入学这里的孩子们全都是拥有无可取代的才能的原石。所有人无一例外都蕴藏着造就伟大成果的可能性。教师的职责首先就是要保护他们的未来,绝不是从背后将他们踢下深渊。你们只认可那些爬上来的孩子们,但即使是没能做到而死去的孩子们也一定有应当走向的道路。所以这次我下去将他们捡起来。这个行动有什么问题——”



“斩断吧(古拉迪奥)。”



咒语切断话语,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老师们屏住呼吸,法夸尔向下看去。——结果,他看到了。从肩膀处被砍下的<大贤者>自己的左臂。



在慢了一拍迸发出的血潮沾湿地板的时候,达斯汀和泰德同时从椅子上跳起来。



“——校长!不可以!”



“他是异端猎人总部派来的使者!在这里杀死他意味着……!”



挡在法夸尔面前的两人大喊。他们同样做好了拼死的觉悟。必须要说——即使被砍掉手脚,这句话也非说不可。因为比起和异端猎人关系恶化而产生的亏损,那点小事不值一提。另一方面,泰德衷心觉得幸好图书管理员伊斯科没有被叫来这里。即使发生最糟糕的事情,也至少可以保住她的脑袋。



法夸尔从背后看着两人气势汹汹的模样,苦笑着抬起剩下的右手。断面的出血不知何时已经止住——甚至他脸上都没有露出被砍断一根胳膊的任何痛痒。



“两位,冷静一点。如果她真要杀我,刚才那一下就会瞄准脖子。因为看出了这一点,我也没有动。可是——哈哈,真厉害,刚才那一下完全没有被砍到的触感。”



“那是倒计时。所幸你还剩三根的时限。珍惜吧。”



杖剑早已归鞘,艾丝梅拉达将手交叠在桌面上宣告。也就是说——在脖子之前,会一刀一个砍掉四肢。这就是她提示出的在她面前侮辱金伯利的代价。又或许是宽容。



这样下去事情一定会发展到那一步。泰德确信,他握紧拳头,动员全身的气力——从僵硬的喉咙中挤出声音。



“……能——能允许我发言吗?校长。”



“你要说什么?威廉斯。”



校长的视线向旁边移动。她的眼睛在问:『要在中间加一根别的胳膊吗?』泰德反射性地想要闭上嘴巴,但他死命压制住这样的生存本能,拼死说出谏言。



“……在……在这次的事件中……我们一方没有掌握迷宫的全貌,疏于管理,也有不小的过失……学生们面临的苦境,也可以看作是由此引发的后果……。……另外,考虑到之前有三位老师失踪,应当将迷宫中的危险性看作是比平时高出数级……再加上遇险所在的是未知区域,是不是该将事态的解决交由学生负责,确、确实留有疑问……”



达斯汀提心吊胆地看着同事断断续续诉说的模样。……他主张的内容平凡无奇,没有任何令人惊讶的视角。但是,他意志坚定,能在这种情况下讲这些话说出口。对于他从最弱教师的立场上贯彻自己姿态的模样,达斯汀报以无上的敬意。艾丝梅拉达听了他的发言,眯起眼睛说:



“……换句话,你是想这么说:这次的事情很大原因是因为教员一方的疏忽,然而我们却推给学生去解决,这样的安排并不妥当。”



“……我觉得,这不是最好的方法。正因为是这样,我也在其他老师的帮助下做出了行动。法夸尔老师的举动,也可以说是这个方向的延伸吧?当——当然他确实有些做过头。可是,当时我们并不知道熔岩树形中发生了什么……特别是四年级学生们刚刚与坠入魔道的六年级学生发生战斗,消耗剧烈,应该符合从教员或职员中派人协助的条件……”



泰德拼命诉说。现在金伯利中教师接连失踪,处于特殊情况,学校运营也应当相应做出调整。他不打算扭曲校风的轴心。泰德也是金伯利出身,他正确理解这里的环境拥有的意义。但是——这并不等同于他不在意学生的牺牲。即便是最终同样都会被添入火堆的生命,也需要相应的准备和时机。他不希望从学生们那里夺走这些。



泰德说完的同时,四周便陷入沉默。在这片静寂中,他无意识地用左右摸上自己的脖子。即使那里已经断掉,他也毫不惊讶。在另一边,达斯汀甚至带着杀意瞪住法夸尔。——唯独现在你什么也不要说。若是践踏了朋友赌上性命的觉悟,我会在校长之前杀了你——他的眼中带着这样的意志。他鬼气逼人的模样令<大贤者>也略微犹豫。



“——嗯。暂时冷静一下吧,艾米。”



突然,天花板上传下平和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影子落到校长背后。那是一个穿着焦茶色西装面露微笑的纵卷发男子。这样的登场已成惯例,没有人表示惊讶。他边上金伯利魔女的左右手,兼职教师西奥多·麦法兰。



“……西奥多。”



“你明白的吧?比起<大贤者>,泰德更多的是想保护你。即使这不是他的全部意图。”



西奥多说着,向泰德微笑。<大贤者>看向新出现的那个人。



“好久不见,麦法兰。在这个时候出场,你还真是不紧不慢呢。”



“我也是紧赶慢赶才赶到的啊。说实话,没想到会派你来监察。五杖也真是坏心眼——烈火燃烧(弗朗马)。”



西奥多叹着气回答后紧接着咏唱咒语,从他魔杖中射出的火炎沿着弧线命中躺在地上的法夸尔的左臂。<大贤者>俯视着自己的一部分转眼间被烧光,西奥多少见地表情认真地说:



“这原本还能接上的一根手臂是对你违反规定的惩罚。你应该明白这是破格的待遇,该不会有什么怨言吧?Mr.法夸尔。”



“——当然没有。一根手臂就能挽救重要的学生们,实在太划算了。下次就多长三根吧。”



法夸尔耸肩打趣。西奥多平静地摇头。



“我不建议你再开玩笑。最好不要以为我能永远控制住她。……<大贤者>,你差不多该明白了,你现在面对的是怎样一位魔女。”



法夸尔眯起眼睛。因为他知道这句话不是任何威胁,而是纯粹的忠告。于是他将视线转回到校长。看向那双从一开始就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眼睛。



对,她不害怕。不只是眼前的法夸尔,就连在他背后施展计谋的异端猎人,艾丝梅拉达也不害怕与他们对立。那双眼睛在说着,如果有必要的话会用蛮力将<五杖>全部制伏。一点也不打算陪他们玩政治斗争这种闹剧。立于魔法界的顶点就是这么一回事。



“——『下次不会倒计时。』法夸尔,你要记住。”



“……呼。明白了。”



法夸尔说出承诺,同时会议室的门打开了,这是在代替言语催促他“快走”。负伤的<大贤者>终究没有拒绝,在老师们的注视下走出到走廊上。背后的门关上的时候,法夸尔吐出一口气微笑。



“……真是的。——我有多久没有感到过背脊发凉了?”



他自言自语着走起来。路过的学生们看到他缺了一根手臂瞪大了眼睛,但他本人却微笑着表示不必担心。对,他感到有些舒畅。不论是断腕的疼痛,还是后背留下的汗水——这位磨人都已很久没有品尝过了。



早上的紧急会议勉强没有产生死者,金伯利的一天也由此开始。这一天,凯依旧没有和剑花团的成员们汇合,而是带着沉重的心情,在午休开始的同时前往实习室。



“……嗯……”



他刚刚告知来访,房间的主人便出现,默默地将凯带到旁边的另一个教室里。大卫·霍尔兹瓦德和学生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下,抱起胳膊俯视凯。



“变成这样,实在惭愧。……说是接下来的两个月都得维持这个样子,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带着诅咒都没法顺利摆弄土壤。我原本还打算参观老师的研究室……”



凯透着歉意说。即使不仔细说明,也能一眼看出他现在是带着诅咒的魔法师。大卫点点头开口:



“……我已经了解了你的情况,也知道这件事都是无可奈何……我不打算责备你——可是现实问题是,我不能让这样状态的学生进入温室。不仅是正在培育的植株,可能会破坏整个环境……这你能够理解吧……?”



“……当然。我早就猜到在处理好诅咒之前会被暂时禁止入内。可是里面还有我负责管理的植株,无论如何都会给您添麻烦……”



“……由我将状态维持两个月左右,不算什么大事……即使我不动手,也自然会有某个看好你未来的高年级学生接下这个任务。虽然可能多少会欠些人情,但这件事基本不用担心……



可是——我最想问的,是你自身的今后。……这种状态,『你能断言两个月就结束吗?』”



大卫目光锐利地盯着学生问。凯在他的视线下说不出话来。他早就预想到会有这样的问答,所以他一直拖到今天才来。然而——他现在依然给不出明确的答案。



“……说实话,我感到苦恼。瓦蒂亚老师一直在邀请我去咒术方向,最近哲尔玛老师也是。她说能够容纳这个诅咒,这件事本身就是才能的证明……”



“……我想也是……。你的资质在我看来也不容置疑。更何况我之前就看过许多类似的案例。……最近也有一人……”



“……是伦巴第学长吗?”



凯说出自然想到的那个名字。那是他几天前刚刚面对、战斗、并亲手杀死的学长的名字。大卫重重地叹气并点头。



“——他是个优秀的弟子。……总是慈爱地对待花草,即使生长得与预期不符,也绝不会焦躁。还曾经连续三天三夜坐在那里面对花盆……。……从当时的模样中,我完全没有想象到他会在就读期间坠入魔道。……没想到他会以那样的方式急于得到成果……”



大卫回忆着从前的记忆说。凯和坠入魔道前的伦巴第几乎没有交流,但依旧能从这些话中鲜明地想象出他曾经的模样。耐心、稳重、博学——如果有交流,他一定会是一位好学长。就连坠入魔道后的举止,也能处处感受到那些残渣。



“……我不认为成为咒者会改变他的为人。那孩子大概是有了不得不着急的理由。……虽说没能成功,但利用巨大树处理诅咒的研究并不是毫无意义。从他留下的资料中,也确认了那个机构在某条线之前能够有效运作,将来应该可以运用在某个地方。不过不知道这能不能算作悼念就是了……”



大卫平静地补充,凯也默默点头。——在二层和熔岩树形处理善后的时候,大概是他回收了曾经的学生留下的成果。也许那是他留给曾经的恩师的遗言之一。不,凯觉得一定是的。魔法师的师徒关系没有轻巧到走上不同道路救全部消失。



“若说我对瓦蒂亚没有一句怨言,那当然是谎话。……但想象一下那可能变成两句,也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事情……”



见对方再次看过来,凯不由得端正姿势。他也明白,对方在谈论的不是过去的事情,而是现在身处这里的他。



“……既然你看到了伦巴第的末路,那我要说的并不多。——好好思考。不要只是想象,而是要确信自己的选择会得到什么、失去什么、最终想要收获什么。……那孩子恐怕也是这样做的……”



“——是。”



凯耿直地接下这句话,点点头。以后的事情他还完全想象不出——但对方的每一句话,都已沉重地留在了他的心底。



告别大卫走出教室后,凯拖着沉重地脚步走在走廊上。他已经找了所有关注他的人商量。然而——还是没有得出任何具体的展望。



凯觉得,大卫可能反而是禁止自己这样做。若是他从教师的立场上摆弄些说辞,肯定可以把一位不成熟的四年级学生拉进自己的领域。只要说这都是为你好,凯也无法无视他。但是——大卫并不期望这样。即使考虑到伦巴第的末路,他依然希望学生自己选择道路。即使明知其结果可能重蹈覆辙。



凯察觉到自己遇到了好老师。想要继续跟着那个人学习——这样的心情自然而然地涌起。这样不会违反任何他与生俱来的性质,也不会令同伴们为难。



“……唔……”



但是。那就等同于放弃他得到的这股力量。和伙伴们并肩战斗——他总算到达了这条线,却要主动选择后退。凯知道没有人会责备他。也知道他们一直期望着他能保持一如既往地凯·格林伍德。



可是,凯明白。……若是他停下了,那伙伴们不久后就会向『前』走去。



沿着他们自己的魔道前进。选择各自的末路。去往他伸手够不到的深处。



只有他一个人,被丢在光明的地方——



“——学长好。”



听到有人叫他,凯回过神来。他连忙抬起视线,看到了一位熟识的学妹。三年级的莉塔·阿普尔顿。这位学妹认真努力,略微有些内向,自从入学仪式上认识以后就一直很亲近他。如果是卡蒂是让人操心的妹妹的话,那她就是太省心反而令人担心的妹妹。



但是——考虑到熔岩树形中发生的事情,她的模样不由分说地拥有了和之前不同的意味。凯小心不让对方发觉自己正在意着这一点,尽量和平常一样开朗地回应:



“——哦,莉塔。……怎么,你也有事找老师?我刚去打了招呼。”



“我在等学长。我想你一定会来这里。”



莉塔几乎是拦住他的话头说。凯注意到,和他的意识无关,莉塔今天的模样就是和平时不一样。——现在的莉塔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她的心里有着明确的意志和决定要在这里告诉他的话。



“我刚才听哲尔玛老师说了。……您暂时要和平时的团体保持距离呢。直到诅咒的问题解决为止。”



“啊——嗯……是啊。现在……如果待在身边,会让他们顾虑我。”



凯有些疑惑地回答。平时总是很客气的莉塔主动说话,他即使想保持平常也并不顺利。依然想着刚才和大卫对话地思考也加剧了这个情况。他在焦躁的推动下强行张开僵硬的嘴巴。



“……唉,怎么说呢。……现在也没办法啊。……不能和亲密的朋友接触,我也觉得挺难受的……”



然后不小心就说出来一直藏在心里的泄气话。莉塔微笑着走近一步,伸出双手握住凯的右手——『现在的凯的右手』。



“——啊?”



“请吧。”



接着,莉塔将握住的手引导向自己的胸部。柔软隆起的肉体,其中的温度和触感,深处剧烈地鼓动,全都鲜明地流入凯停止思考了的脑髓。他一时间什么也想不出来。理解跟不上五感展示出的现实,因此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你,在,做什么。”



“您很怀念他人的温暖吧?……请稍微填补一些吧。虽然我不觉得这种东西能够成为替代。”



“快——快放开!”



凯的大脑总算转了起来,用几乎要拉断的势头抽回胳膊,他的手没有遭到什么抵抗便获得解放,划过空中。他立刻用内观来感受体内的诅咒——确认没有发生传染,松了口气,带着尚未平复的动摇瞪向学妹。



“你在想什么呢……!有没有仔细看我现在的模样?!你应该知道,这是会传染的!从生活到待人接物全都要做出改变!怎么能把学妹牵连进来……!”



“我知道。所以——『幸好您做出了改变。』至今为止都没有我能插手的空隙。可是……现在不一样。”



凯带着怒气斥责。若是平时,肯定会立刻令莉塔涌起眼泪,但现在她毫不犹豫地报以笑容。在愕然伫立的凯面前,莉塔的表情里第一次流露出罪恶感。



“对不起,用这么过分的说法。……请学长不要误会,我并不希望您成为咒者。我一直喜欢摆弄着泥土微笑的您,喜欢带着太阳公公气味的您。……我只是,想要待在您的阳光下而已。”



怀揣许久的恋情。莉塔诉说着自己的感情,解开衬衫的纽扣。看到他的手刚才包裹的乳房和内衣一起暴露在眼前,凯立刻背过脸去。



“……唔……!笨蛋,快把衣服穿回去……!”



“没关系,我不会那么着急。我的身体也没有厉害到能够那样使用。……只是,您愿意看一看吗?虽然不堪入目就是了。”



莉塔用极其平淡的声音催促凯。凯觉得奇怪,战战兢兢地看过去——于是他看到了打开的衬衫内侧。看到了她真正想要展示的东西。



“……你……”



“嗯。……我也有。『寄生在身体里的东西』。”



莉塔的嘴角露出自嘲,平静地扣上纽扣。面对因接连的告白而思考饱和的凯,她又继续说:



“我很早就开始出入大卫老师那里也是因为这个。……说实话,我还算不上能完全控制。入学时就约定了要定期去诊察。……魔法界对这类东西真的很严苛。不过这您肯定也知道就是了。”



凯当然知道。因为卡蒂最近的动向,他自己也终究无法对此漠不关心。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能在这么近的地方,以这样的形式看到实物。更何况,它还寄生在学妹的身体里——



“……学长。你不想调查一下吗?这东西……”



“——啊?”



意想不到的提议令凯瞪圆了眼睛。但莉塔继续说了下去。她垂着的脸上带着干巴巴的笑容。



“这是别处绝对无法得到的样品。而且在我体内,一定程度下受我控制,比起野生的操纵起来要容易的多。……您愿意那样做的话,对我也很合适。自己研究自己无论如何都存在极限,在观察时甚至无法完整地麻醉。



所以——我在找能够信赖地托付这具身体的人。来到这里之后一直在找……”



莉塔说到这里停下来,抬起脸来。面对她带着无比坚定的愿望的眼睛,凯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这些话他不可能立刻就完全接受。然而——他又觉得如果没能承受住逃走了的话,对方就会当场崩溃成沙子。现在的莉塔明确地带有这样的殷切,所以凯一个字也不敢轻易说出。



“若是学长,我会全部献给您。……如果您允许的话,就连心也一起。抱歉说得好像强加于人。”



莉塔脆弱地笑着说。作为表明长久藏于心中的恋情的话语,这实在太过寂寥。凯扶着额头深深低头,从混乱中勉强挤出声音。



“……为什么要在现在……说这些……”



“因为只有现在才行。除了现在,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将您从奥托学姐那里抢来,从剑花团中剥离。——因为,难道不是吗?您太爱他们了。若是不采取行动,您一定会一直和他们走下去。……就如同您现在也在为此而苦恼。”



她指出的内容令凯喘不过气来。他得知对方对他的纠葛看穿到了比预想中要深得多的地方,惊讶于自己居然如此容易被人看透——但他立刻改变想法,觉得不只是如此。这就是证据。证明眼前的学妹一直在看着他。



“诅咒的力量一定很有魅力吧。……我明白。在‘树干’战斗的时候,即使从远处看去,也能看出学长非常高兴。因为能与霍恩学长和响谷学姐并肩战斗而打从心底感到高兴。即使那么可怕的诅咒正在作为代价侵蚀着自己……”



“——唔……”



凯想不出任何反论。当时,这样的感情在他心中无疑占据着上风,即使是现在也依旧萦绕不去,所以他才在心中犹豫要不要把诅咒还给瓦蒂亚。最重要的是,当时莉塔也在场。她全都看在眼里,她指出的这些凯完全无法辩解。



“……原本学长根本不适合战斗。您不是去破坏杀戮,而是完完全全去创造培育的人。……可是,成为咒者之后就可以切换了。将同一个才能弯曲向破坏、杀戮的方向。用您亲手培育的众多温暖做交换……”



莉塔诉说着。从她越到后来越颤抖的声音中,凯也感觉到她对这件事从心底感到恐惧,事到如今他才终于理解这个问题不仅限于剑花团之内。……这是重大的选择。会关乎许多人的未来,有时甚至可能大幅度地左右他们的未来。



“……学长也许愿意那样做。如果能和剑花团的那些人在一起,如果能亲手保护他们,您也许连这样的代价都愿意吞下。可是——我无法忍受。我无法吞下,无法点头,不想失去。我不想放弃在阳光下笑着的您……!”



接下来的话已经变成尖叫。为什么如此的——这样愚蠢的问题事到如今凯也不会再说。他在其他人身上已经多次实际感受过其中的原因。在金伯利这个异常的环境中,像他这样的人反而特殊。虽然规模大不相同,但这也与那位<炼狱>艾尔文·戈弗雷受众多学生仰慕的原因相似。



莉塔擦掉眼泪,按住胸口,再次笔直地注视对方。现在还没有轮到凯。比起做好了所有觉悟的莉塔,他的心理准备严重不足。他只能像木偶一样呆立着继续倾听,现在他只能做到这件事。



“……学长留在温室里的植株,由我来负责照顾。没问题吧?您之前就经常让我陪着一起观察,这样做最能节省交接的工夫。也不会欠高年级学生奇怪的人情。”



“…………那个……我很感谢你的心意。……可是莉塔——”



“我不认为这是人情。……只不过,请您来见我。每隔几天——不,一周一次也无妨。我会将植株的状态简单向您汇报。不会花太长时间。”



莉塔不后退。凯想要阻拦的脆弱抵抗被她强烈的反抗意志堵了回去。莉塔的心中也并不平静。这是她做好了心理准备的失控,因此不会在中途就停下。她的脸因兴奋和害羞而泛红,用越来越颤抖的声音说个没完。



“那——那时如果您想念他人肌肤的话,当然可以顺便享用。……您实际上并没有那样讨厌我的身体吧?……之前我曾经偷听到学长说自己的喜好。您说您就是喜欢高大而活泼的女孩儿,就算有些走形也无妨。那时我非常高兴……像个傻瓜一样手舞足蹈。我心想,啊——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有讨人喜欢的地方啊。”



无比痛心的吐露令凯眩晕。——从客观来看,莉塔的身材比平均身高更高,但绝对不算是走形。而且原本魔法师就有的是办法调整自己的身体造型。可是她却如此蔑视自己,这都是因为在更深处有让她产生自我厌恶的原因——凯刚才也亲眼看到了。仿佛察觉到了他的这些想法,莉塔抓着自己的胸口继续说:



“我知道学长不会觉得这东西恶心……!正因为您是这样的人,我才会喜欢上您,才会想要把自己交给您。……这个不会像诅咒那样轻易传染,诅咒知道风险并做好应对的话也不会在短时间里立刻固定下来。所以——如果您真的想要,请随时开口。虽然没有经验……但我会尽自己所能,全心全意地侍奉您……”



莉塔迈过了被兴奋模糊了的边界,用双手捂住脸。凯想要二话不说抱紧她,抚摸她的脑袋让她冷静下来,然后教训上几个小时。可是——现在的凯无法那样做。不过莉塔怎样渴求,他都绝对无法回应。他咀嚼着自己的无力垂下头,用虚弱的声音说:



“……好想训你。……可是想不出话来。……感觉一口气塞进来太多了。这种重要的事情,因为分开来一点点地说吧……”



“……对不起。说真心话,我现在就希望您混乱。学长正苦恼又疲惫……我就能趁此机会……”



莉塔冲口而出这些不需要说出来的歪心思。她的脸皮薄,没法藏着这些表达好感,而正是这种笨拙的诚实令凯一直感到可爱。



此时他终于整理好了心情。深呼吸好几次后,他也做好了自己的心理准备。——首先,这不可能是回答yes或no就能结束的问题。需要打起精神面对彼此,花时间相互交流。现在不能立刻开始。所以——此时该告诉莉塔的,首先是他有这个意愿。



“……给我点时间。不管要说什么,现在都不行。等我想办法冷静头脑……想出些好点的说教来。”



“……好的。我会,等您……”



莉塔也听懂了。她战战兢兢地将手从火热的脸上拿开,带着期待和不安偷偷抬眼看向对方。凯苦笑。从这里就能看出,刚才她那些大胆的行为,是多么鼓足勇气才做出来的。



“……那个,那么……照顾植株……能交给我吗……?”



莉塔软弱地问。仿佛在说其他的无所谓,但唯独这件事希望能在现在给出确定的承诺。凯看出她的想法,抱起胳膊盯着对方。



“如果我拒绝,你肯定会觉得自己被一把推开了吧。……我怎么会那么轻易地抛弃你。你要好好照顾,要是有一株枯萎了,我会真的生气啊!”



“——是!我绝对……会仔细照顾的……!”



莉塔带着眼里盈着泪水的笑容点头。凯也笑着点头,抬起一只手走过她身旁。——不管怎样,他都要过些时候才与奥利佛他们会合,那么在这段时间里整理一下其他问题也不赖。靠着自己乐观,他开始这样想。



目送凯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处后。莉塔在原地花了些时间让心情平复下来,突然起意向着周围的静寂问道:



“…………小泰蕾莎,你在吗?”



话音在无人的走廊上回荡。莉塔没有用视线无用地向四周搜寻。隔了一会儿,她身后传来了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



“——你是怎么发现的?”



莉塔听到后转过身,只见娇小的同学年朋友突然出现在了那里。莉塔对她依旧没变的神出鬼没露出苦笑,摇了摇头。



“我完全没有发现,一点也没有感到迹象。……只不过,隐约觉得——你说不定会担心我来看看情况。”



原因只是这样的直觉,真的不过是临时起意。即使猜中对她来说也没有任何区别。见泰蕾莎还是无法接受,莉塔在她面前弯下膝盖,配合对方视线的高度。



“抱歉哦,我总是擅自行动。可是,我已经觉得要这样做了。……小泰蕾莎呢?格林伍德学长是霍恩学长重要的朋友,而我向拆散他们。听了刚才的话,你还愿意支持我吗?”



莉塔笔直地注视着对方问。她不打算将这一点糊弄过去。因为当她决心前往熔岩树形深处的时候,正是这位朋友第一个说出要陪同她的鲁莽行径。无论如何都会变成恩将仇报。这已经是无可奈何。可是——莉塔绝对不想再用虚伪来掩饰这种背叛。



泰蕾莎一动不动地默默回视她。她的脸上毫无表情,看起来和平时没有区别。但是——现在的莉塔神奇地从中看出了对方的内心。她和这位少女交往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所以莉塔已经知道了。泰蕾莎·卡斯滕这位朋友和外表相反,在心中潜藏了许多的,而且是激烈的赶紧。



“你的表情真的很为难呢。……我明白。”



莉塔说着,用双手紧紧抱住那娇小的身体。在困惑着接受拥抱的泰蕾莎耳边,莉塔带着无比感激低声说。



“……谢谢你,泰蕾莎。”



“……为什么要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