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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2 / 2)


  “是找不着么?”她开始费劲地琢磨,“宫里那么多宫女子,全归您管,怎么连个合适的都找不着?”字里行间满含同情。

  梁遇有些无奈,“不是找不着,巴结的人多了去了,要女人还不容易!我只是没那个心思,身子不中用了,谁能同你交心?一头躺着,各怀鬼胎,倒不如一个人清净自在。”

  其实那也未必,月徊嘴上不好说,心里暗忖,单这张脸也能看上一辈子,身子中不中用,有什么要紧!

  不过有些苦处只有他自己知道,再说下去徒增伤感,便忙去扯闲篇了,“曹管事的替我预备了一间书房,我带哥哥瞧瞧去?”

  边上丫头上来伺候,梁遇抬指示意她们不必跟着,和月徊各自打着伞,信步走出了花厅。

  雪下得大,扯絮一样落下来,落在伞面上,沙沙一阵轻响。月徊穿了件素色妆缎狐肷褙子,衣裳的身腰剪裁合体,从背后看上去纤纤的,很有如兰似桂的韵致。她不时回一回头,像小时候得了宝贝,急于带他去开眼界,嘴里絮絮说着:“我以前很羡慕哥哥有自己的书房,后来流落在外,连饭都吃不上,这个念想就彻底断了。今儿曹管事领着我去瞧了,其实我觉得受之有愧,毕竟大字不识几个,用着那么好的文房,实在糟蹋。”

  梁遇跟她迈上台阶,抖落了伞面上的积雪,将自己的伞阖上,又去接她手里的,“东西是死物,原就是让人用的,只要你落了笔,用多少都不算糟蹋。”言罢顿了顿,垂眼道,“要是家里没有遭逢骤变,你也会是个饱读诗书的姑娘,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好在我找见你了,一切都不算晚。”

  曹甸生准备的书房布置得很雅致,没有华美的装点,一桌一椅一琴台,古拙间极有禅意匠心。月徊很喜欢,对那些东西都存着敬畏,小心翼翼一样样触摸过去,摸完了站在那里,满眼希冀地望着他。

  梁遇想了想,“今儿不教你别的,先教你写自己的名字。”他探过手去,就着窗下一片天光压纸蘸墨,在宣纸上端端写下两个字,“月徊”。

  她的名字笔画算少的,学起来并不难,只是她尚未入门,连握笔的姿势都透着古怪,他示范之下她还是不得要领,他只好手把手地教她。

  “五指执笔,每根手指各司其职。”他将笔管嵌在她的中指和无名指之间,“擫、压、钩、格、抵,笔在指间不能僵硬,须得能灵活转动,才能写出好字来。”

  他教她,教得十分尽心尽力,可月徊却神游太虚,一双眼睛全用来欣赏他的手了。

  美人在骨,梁遇的精致蔓延到了指尖。他有一双漂亮的手,根根骨节分明,且匀称修长,拇指上一截赤金錾花的扳指,愈发衬得那十指素净优雅。月徊有个怪毛病,她瞧一个人,头一眼是脸,第二眼便是手。有时候脸不那么好看没关系,只要手长得够美,在她眼里也照样算齐全。

  有点大逆不道,但真的垂涎三尺,她回头道:“哥哥,咱们等会儿练字,我先给你看看手相。”

  梁遇愣了下,“看手相?”

  她龇牙笑,点头说对,“我会看手相。”然后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他的手,翻转过来摸了个尽够。

  梁遇哪里知道她贼心不死,只觉得姑娘大概是血虚气弱,手凉得厉害。他蹙了蹙眉,“回头让曹甸生叫个大夫来,开两剂补药替你补补身子。”

  月徊说用不着,“我结实得很。是药三分毒,我没病没灾的,吃什么药!”

  梁遇见她执拗也没法子,耐着性子让她盘弄,她啧啧了半天,他问:“看出什么来了?”

  “白手起家,多受毁谤,一朝得志,青云直上。”她虚头巴脑说,“哥哥的坎坷,坎坷在太聪明上,聪明人心思细腻,难免活得累,要放开心胸才好啊。还有这姻缘线,哥哥是个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人,这辈子不动三妻四妾的心思,专一得很呐。”

  这点就算不看也知道,他要是愿意三妻四妾,也不会等到这会子。

  他收回手,乜了她一眼,“我的姻缘怎么样,暂且不知道,可我知道一点,你想蒙混,所以拽着我胡诹。”

  这却是冤枉她了,月徊忙说不是,拾起笔重新摆好了架势。

  梁遇写的是正经小楷,笔锋娟秀挺拔,月徊两个字搁在眼前,照着临摹小菜一碟。她提笔运了口气,本来是很有成算的,可谁知笔尖落到纸上,发觉不好掌握。单单一个月字,已经被她写得七倒八歪,连私塾里六七岁的孩子都不如。

  她呜地一声,“有没有硬笔?我写不了这狼毫!”

  梁遇还算有耐心,“初学都是这样,熟能生巧,好字是靠练出来的。”他替她掀开上层的宣纸,抬了抬下巴,“再来。”

  结果月徊依旧写得盘曲如长虫,这回不单字丑,笔顺还颠倒,一片兄妹情深,怕是要毁在这一教一学之间了。

  站在她身后的梁遇不住摇头,无可奈何捉住了她的手。她坐他站,他不得不弯下腰来,将她半圈进怀里。

  “横平竖直……”他喃喃说,见她愈发拘谨,纳罕道,“写字又不是砍头,你哆嗦什么?”

  月徊歪着脖子小声嗫嚅:“哥哥,您拽着我头发了……唉,疼……”

  第8章

  梁遇这才低头看,果然见自己胸前领扣勾住了她的发髻。

  牵一发动全身,那细细的青丝绕在珊瑚扣边缘的缝隙里,他试图将头发解出来,但细微处的牵扯使不上力,拽一下她就直喊疼。最后没有办法,他只得解开领扣,把那两圈头发褪了下来。

  “别搁笔,接着写。”

  他任由领口敞着,照旧握住她的手,一遍一遍教她运笔,“腕子太僵,放松些……再放松些……”有了他的引领,狼毫笔尖在月徊手里逐渐通了灵性,那两个字终于有模有样,至少笔顺不再出错,渐渐也运转自如起来。

  从实握到虚拢着,最终半松开,他一直替她鼓劲儿,“比前一个又好了些,再来……”

  月徊嗅着他领下散发出来的香味,晕陶陶心花怒放。

  他的语调里带了点轻俏,想来还算满意。月徊对声音的解读比一般人更灵敏,梁遇的嗓音和曹甸生的不同,也许是因为大了才进宫的缘故,有些东西定了型,就不会再更改了。梁遇说话时,隐隐约约带着点鼻音,那种声气儿是他独有的,清高、倨傲,且暗藏攻击性。如果隔着一道屏障单听他的声音,眼前会出现一个白衣胜雪的公子,右手执剑左手拈花,唇角含笑,眼风却锐利如刀。

  她有点走神,结果手肘上招来一记敲打,他站在一旁抬高了嗓门,“练字最忌分神,这会儿什么都别想,只盯着自己笔下的字就好。”

  月徊忙定定神,宣纸上密密匝匝一排写下来,写到最后,竟有些不认得那两个字了。

  自觉已经有他三分神韵,她把最得意的递给他看,“哥哥掌掌眼,还成吗?”

  他的挑剔不用在她身上,很赏脸地说:“明儿再练一天就差不多了。”

  她听了很高兴,前倾着身子道:“您的名字呢,怎么写?”

  他提笔蘸了蘸墨,悬腕写下了大大的“日裴”二字。

  月徊把她的名字拽了过来,四个字摆在一起,一看就是自己人。

  她又有些惆怅,喃喃说:“我不记得爹娘的样子了,小时候好像只有个奶娘跟着我,见天儿问‘姑娘饿吗、姑娘渴吗’。”

  关于爹娘,时隔多年回忆起来,像上辈子的亲人。梁遇因进了宫,自觉愧对父母,大仇虽得报,梁家的香火大约也要断在他这一代了。他尽量不去想以前的事,把月徊弄丢后,更是亏心得不敢直视。直到现在兄妹团聚,他才慢慢从那种无边无涯的困顿中挣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