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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2 / 2)

  “你别怕,我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没那么大的气性。其实宫里的世界也不小,一样有人情世故和柴米油盐,只不过拿高墙围着,等闲看不见城外的风光。”她一头说着,一头崴身躺下来,那枚核舟就放在胸口上,带着微微一点笑意说,“紫禁城是城中城,小一号儿的四九城。那些宫女太监行动比市井里更有规矩,谈吐也更雅一些,要论,是个人上人呆的地界儿。我心里头憋闷着,不是因为地方不大,是因为老觉得身不由己,觉得惶恐,不知道该怎么着才好。”

  松格说是,“可您想想,您在家不也得仔细着么。福晋跟前伺候,也要留神说话,您得替侧福晋挣脸。”

  她绵长嗯了声,“是这话,我在家里给我奶奶挣脸,进了宫给齐家挣脸。人活着,不就图一张脸么。”

  松格点头不迭。她刚进来,对一切还好奇着,便挨过去压声问:“主子,您见着皇上了么?”

  嘤鸣说见着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赏您好脸了么?我怕他不待见您。”

  嘤鸣听了一笑,横竖她也不指着皇帝待见她,因此有没有好脸,她都不往心里去。

  可她还是一口咬定:“皇上最和气不过了,你不招惹他,他也不招惹你。只要你好好守规矩,他压根儿不拿眼睛瞧你。”

  松格不明白了,“听您这么说,皇上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

  “好啊。”嘤鸣说,“不过这宫里没谁管皇上好不好,他是最大的主子,像菩萨似的,你见过有人问菩萨好不好吗?”

  松格摇头。

  “那就是了,往后别犯傻,只记着主子好,没旁的了。”

  她说完,外头磕托一声响,像水瓢落地的声音。嘤鸣朝松格瞧了一眼,松格的嘴唇哆嗦了下,也不敢起身去看,只拔高嗓门问:“外头是谁?”

  值夜宫女应了声:“是奴才。灶台上问姑娘还要不要添热水,奴才来瞧瞧,听姑娘的意思。”

  隔墙有耳,本以为回到屋子里,四下无人能轻省些,可惜还是得防着。但不知道那宫女来了多长时候,她们的话又听见了多少。松格惶惶然如临大敌,嘤鸣倒还从容,起身开门,仔细瞧了那宫女两眼,“多谢你费心,热水我还没动呢。往后我们俩用一抬就够了,鹊印姑姑的另外预备。”

  小宫女恭恭敬敬道是,蹲了个安,退回前边儿倒座里去了。

  松格还在忧心那个核舟,怕这些都叫人听去,回头禀报太皇太后或皇上,那事儿就了不得了。

  嘤鸣站在镜子前解葡萄扣,她端了水盆出去打水,进来还在琢磨,担心会不会出岔子。瞧瞧镜子里的姑娘,眉舒目展,并不显得有什么畏惧,“那些根底,宫里主子们比我还明白呢,用不着操心。”

  她是许了人家的,是他们硬把她拽进宫里来,要不这会儿她的婚事该定日子了。若说私相授受,问起来也有应对,她进宫从未有人放话要册封,既不属于宫妃,也不领宫女的差事。宫里东西不许往外运倒有定规,至于往里头带,核舟和那些范葫芦、蝈蝈笼一样,都是玩意儿,对社稷没有损害,自然也不能追究罪责。

  松格听了这才放心,伺候她擦洗,又用了药,早早儿的就睡下了。

  太皇太后垂爱,命内造处给嘤鸣做了新衣裳,都是春天该用的颜色,既不过于素净,也不过于俗丽。她早上起来换上,虽是加急赶制出来的,尺寸却都掐得正好。松霜绿的袍子,罩上新芽色云头背心,往那里一站,很有春日岑蔚的面貌。

  今天天色不好,下雨了。五更的时候听见沙沙的雨声打在窗户纸上,开门一瞧,雨点子泼泼洒洒,把砖台都淋湿了。

  松格找了伞来,两个人挽着胳膊上慈宁宫去,才暖和的天儿,遇上下雨就又寒浸浸的了。正殿的地基总要比开阔处高一些,这样便于水流倾泻。嘤鸣从宫门上进去,不留神踩着一汪水,新鞋的鞋底子隐隐湿了半边。

  时候差不多了,太皇太后该起身了。上回茶醉除了得到两日静心休养的恩旨,太皇太后还有特谕,说来得晚些吧,不必赶早。嘤鸣便领了命,在头所用过了吃的,再上慈宁宫来。

  这会子估摸太皇太后在进早膳,她上了偏殿,预备先整理仪容,恰遇上蛾子从明间退出来,见了她压声儿说:“万岁爷来了,正陪老佛爷进膳呢。跟前伺候的都叫退了,想是万岁爷有话和老佛爷商议。”

  嘤鸣听了顿住脚,站在廊庑下朝望了眼。风夹裹着细密的雨丝,在大红的抱柱映衬下,显出条理清晰的走势来。

  雨天昏暗,暖阁里燃着灯,皇帝进了一个豆腐皮包子就搁下了筷子。太皇太后上了年纪,牙口却很好,她吃鬼子姜,抿着嘴嚼,也能听见惊天动地的声响。

  老太太不拘小节,一向是这样。皇帝在那片声浪里平和地叙述前朝的政务,从盐道、茶道、瓷器,到水利、船务、军防。当然这些都是细枝末节,要紧的还是关于薛尚章御前呵斥那丹朱的事儿。

  “那丹朱是孙儿身边的人,养心殿及军机处上谕,大多是他奉命传达。薛尚章因区区小事便对他恶语相向,恐怕矛头并非指向他,而是对朕有诸多不满。”皇帝微微前倾着身子,两手压在膝头上。他越是震怒,语气越是平静,略顿了一下道,“如今议政王大臣会议和六部实权,还有部分在薛尚章手上。天干地支二十二旗兵力,有六旗依旧是他掌纛。孙儿左思右想,旗务该整顿了,不知皇祖母意下如何?”

  太皇太后点头,她很久不过问前头的事儿,听皇帝娓娓说完,抽出帕子掖了掖嘴道:“你大婚那日亲政,这些年我在旁边瞧着,一应都是好的。平定西北,压制朝中势力,当年几位叫板的皇叔都收拾干净了,也不差这一个。他不是说誓死效忠大英么,依我说也是,只有死了,才是最大的忠诚。可你暂且不能操之过急,那些旗奴认主,薛尼特氏执掌地支半数兵权,算来有上百年了,这上百年势力发展何其大,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

  皇帝道是,“孙儿自有法子撬动他的根基,皇祖母到了颐养天年的岁数,孙儿还为政务劳烦祖母,实在不应该。”

  “朝纲稳固我才能算得上颐养,若有不稳,我手上还有些老人儿,也能助你一臂之力。”太皇太后说罢,笑了笑道,“只是我目下最要操心的却是后宫安稳,纳辛的闺女进来了,这么做说到根儿上,还是为了安抚薛尚章。你如今也见了她两面,心里应当有个成算。依你看,她能不能立为皇后?”

  皇帝脸上表情淡漠,沉默了下才道:“皇祖母,朕听说她有过人家。君夺臣妻是古今笑谈,孙儿以为她非但不该立为继后,更应该即刻撵出宫去。”

  第19章 谷雨(2)

  “啊?”太皇太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撵出宫去?”

  皇帝说是,“她本就不该进宫,为了安抚薛尚章,就要依着他的意思册立继后,朕这个皇帝当到这种程度,实在有愧列祖列宗。”

  当皇帝,自有当皇帝的骄傲,如果他只是个甘于受人操控的傀儡皇帝,那么就算薛尚章把族中所有女孩儿送进宫来,他也不会有什么异议。可惜了,他是个有思辨力的人,他有成山海之意,甚至还有些目下无尘,如此骄傲,怎能甘于受人摆布?

  他六岁继位,一路披荆斩棘走到今天。这期间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受人掣肘,唯有亲政后的五年,那把早已磨得雪亮的弯刀横扫千军,先后解决了手握重兵的三位皇叔,把天干和半数地支的分旗都收归了囊中。

  在位十七年,可算是个老资格的皇帝了,在婚姻和江山社稷间作权衡,对他来说是一场明刀明枪的侮辱。他倒也不是沉不住气,这些年的历练,让他知道什么该忍耐,什么该退让。他的后位上死过一个人,再来一个,也并非那么难以接受。但眼下让他着恼的是,这位皇后人选竟然许过人家,堂堂的一国之君和臣子抢女人,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皇帝从未对太皇太后的决定有过任何意见,唯独这回,他觉得老祖母欠妥了。但太皇太后并不这样认为,她正色道:“大丈夫秉慧剑,般若锋兮金刚焰。咱们祁人是马背上打来的天下,莫说只是过了小定的,就是要入洞房了,她该进宫还是得进宫。你是天子,是帝王,心取天下就要不拘小节,若为这点子小事放不开手脚,实不是帝王所为。如今朝中局势,你比我更清楚,那二十二旗兵力务必要全数收回来,在此之前一切还需按捺,你可明白?”

  太皇太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疾言厉色同他说话了,皇帝见她动怒,忙站起身,垂手道:“皇祖母教训得是,孙儿不孝,惹皇祖母生气了。”

  太皇太后瞧了他一眼,沉沉叹气:“婚姻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是什么?是两个毫不相干的姓氏快速结盟的唯一办法。你既要人为你卖命,就得先想辙拉拢人心。我知道你们年轻孩子,信书上写的愿得一人心,你贵为帝王,可以有这样的愿望,但这愿望只能留待将来实现。后宫佳丽三千,寻个合心意的有什么难,到时候你宠爱哪位嫔妃,如何抬举她,全凭你高兴。如今呢……”太皇太后又缓和语气,在皇帝臂上轻拍了一下,“还需忍耐。百忍成钢,况且依我瞧,也不那么难忍。我还记得当初先帝宾天,军机重臣们拟嗣皇帝年号,十来个放在我面前让我挑,我最后挑了玄同,你明白皇祖母的一片苦心么?”

  “是。”皇帝也冷静下来,逐字逐句道,“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为玄同。皇祖母要孙儿和光同尘,不露锋芒。孙儿今日急进了,说了这么多糊涂话,请皇祖母恕罪。”

  太皇太后到这时才露出一点笑意来,温声道:“什么君夺臣妻,那也得是‘妻’才好。咱们入关多年,有些旧俗都摒弃了,老辈儿里还有收继婚呢,又怎么样?就不活了?我倒是瞧嘤鸣好得很,太后那天上我这儿来说起她,话里话外都透着喜欢,说她与大行皇后‘毋须比’。太后这样囫囵的性情儿,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见是极称意她的。”

  皇帝有再多的犹豫,现在也只能作罢。太皇太后又说起那个贴年画的笑话来,也是一叠声的说有意思,皇帝实在很不明白,究竟有意思在哪里。

  从暖阁出来,雨还在下着。雨丝太轻飘了,一阵风横过,淅淅沥沥吹进廊庑底下,像沾水的纱,覆盖在裸露的皮肤上。

  三庆躬着腰,举了一把油纸伞上前来,肩舆在大宫门外停着,万岁爷需步行走过御路,才能登上那台代步。

  轻裘斗篷披上肩,皇帝抬起下颌,等三庆扣上金锁子。视线不经意向东一瞥,恰好看见一片衣角划过菱花门,皇帝蹙起眉,沉声问:“是谁?”